讲述|我在燕郊传销窝点卧底的6天
据天津市公安局西青分局今日凌晨通报称,7月14日,在西青区张家窝镇灵泉北里南侧附近发现一具男尸。经查,该男子生前曾到静海区并误入传销组织,后因病情严重被传销人员弃于案发地。目前,警方已将3名犯罪嫌疑人刑事拘留。
传销组织内部什么样?是不是真要经历生死体验?重案组37号(微信ID:zhonganzu37)探员用他曾经在某传销组织6天的亲身经历,为大家讲述一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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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探访静海传销窝点:男女分住破屋“大学生比例增多”。 新京报“动新闻”出品
▲记者在传销窝点卧底是拍摄的照片。
2016年12月12日凌晨2点,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,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世界,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:“晚安,北京!”
关上手机,我回想起卧底燕郊传销窝点的“黑暗时光”:2016年11月26日到12月1日,和传销人员朝夕相处6天。
他们深迷成功学、大谈慈善、每天都在想方设法邀约亲戚好友参与其中。跟这些拥有“致富梦想”者聊天中,我多次提出“传销”、“拉人头”等敏感词汇,目的就是想知道传销人员怎么看待传销。
他们对我卧底记者的身份从防备到严密防备,最终被我的“演技”所“欺骗”。
来自传销人员的信任,让我零距离接触了传销头目之一,曹兴刚。
第6天,我被催促缴纳49800元入会费。
那天,也是我逃跑的日子。
发朋友圈时,《“投49800回报450万” 家庭式传销侵入燕郊》见报,新闻在“新京报”(2016年12月12日)、“重案37号”等微信公号推送,两个版的长篇报道将在清晨出现在北京的各大报刊亭。
那时,我时刻回忆起传销人员刘奇在窝点里面的迷茫,回忆起曹兴刚利用银行流水引诱传销人员拉人头入会的场景。我想着,刘琦见到报道后会幡然醒悟,还是会怒不可遏?
我不知道。
这是我从业3年多来,第一次卧底传销组织。如今想想,6天时间,像在演绎一部大片,更是一场与“传销洗脑”的战争。
睡在窝点唯一的大床上——
2016年11月26日中午,我和大路(摄影部同事)来到位于北京东面和河北交界的燕郊。这是三河市的经济发展大镇,很多人称之为北京“七环”。因外来人口众多,很多在京上班族住在这里,跨地区上班,也被称为“睡城”。
大量传销人员也在这里居住。在决定到燕郊传销窝点卧底之前,举报人和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就告诉我,这里传销由来已久,当地公安部门曾多次进行打击,但总是驱之又来,打击不尽。
我要卧底的是个号称“投资49800元,18个月后回报450万”的传销组织,它有个听起来很“友善”的名字——“民间自愿互助众筹”。传销头目系统化管理,美其名曰“同德系统”。
窝点在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里,出来接我的是刘奇,他来自内蒙古,是个拥有2000多只羊的养殖大户。
50多岁的刘奇接过行李箱,从小区门口到出租房的路上,他打开话匣子。我了解到,没来传销组织前,他儿孙满堂,平凡而幸福。为了赚钱,两个月前,好朋友把他介绍过来。
跟拍的大路止步于小区二期10号楼5层501门外,我和刘奇进入房间。里面住着他的叔叔、弟弟、老家邻居,年纪最大的60多岁,最小的40多岁。
一个月前,刘奇像接待我一样接待了他们。
两室一厅的房间里住着六个人,客厅沙发旁有张折叠床,刘奇说,这是为新成员准备的位置。两间卧室分别放着一张大床和两个上下铺的钢架床,像大学时的学生宿舍。
大床是为“领导”准备的。刘奇介绍,该小区二期组织里的很多人,每个家庭都有家长,称为C1小家长,上面还有C2、C3家长,“家长”们会不定期来每个家庭讲课,独卧大床为他们提供休息场所。
卧底第一天,刘奇把那张大床给了我。
▲传销窝点日常的会议。
“把手机交出来”——
刘奇欢迎新来的每个成员。为了共同富裕,他愿用自己的全部热情服务于我。因为他“守住”我,就完成一个拉人头的任务:我要是交49800元的入会费,他就可以分到6600元,还可以升级。
除了高度热情外,传销人员还需要对新成员有充分了解。第一天晚上,他在房间里要我交出手机,说是帮我存个特殊人物的电话号码。
为了不让他起疑,我决定交出手机。
好在,在卧底前,我已做好准备,清空了手机里的所有信息。包括同事的联系方式,故意把几个同事的备注为“老爸”、“老妈”、“老哥”……我知道,刘奇是为了解我的身份。就像他说的,担心有人举报,“毁了”他们的发财梦。
此外,我和后方商量,新办了个手机号,带着两个手机进入传销组织。如果一个手机不幸被发现,至少还有一个手机用来“求救”。
事实证明,这个方法很管用,刘奇在查看我手机时,不知道另一个手机在裤裆里录着音。我想,他们总不至于叫我脱光来检查身份吧。
和以往传销不同的是,我卧底的窝点没有严格控制新成员的人身自由。但卧底前两天,一切身份信息都会被传销人员问个遍。刘奇问完,他叔叔问,然后他弟弟问……直到见C1小家长,又再问一遍。
除了上厕所外,我做的每件事他们都会盯着,但不会主动打扰。这不仅是怕我跑了,也为更加了解我,然后给予热情和关怀,让我对他们产生好感。
相比以前的北派传销,暴力、监控、监禁等方式已经“落伍”,取而代之的是南派传销用热情、嘘寒问暖等方式留住人。
毕竟这是个拉人头致富的骗局。暴力元素不再很好地适用这场骗局,而应该重点行成功学之术,伪造国家政策之说,来为传销人员洗脑。
担心说梦话暴露身份——
6天卧底,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上课。传销头目把洗脑课地点选在高端写字楼里,把自己包装成正规公司。
不到40平米的密闭房间,聚集70多人。中央空调也抵挡不住传销人员的体温,头上冒出的汗珠也挡不住他们的财富梦想。
讲师大谈成功学,称自己是马云的座上宾。
但讲师只知道马云是阿里巴巴的CEO,并不知道,早在2013年5月10日,马云辞任阿里巴巴集团CEO,继续担任阿里集团董事局主席的消息。
传销人员把洗脑课称为考研调研课,他们不认为这是在从事传销。在他们眼里,传销是要监禁、控制人身自由的,头目应该是个狠手段的人,他们自认是“在走一条秘密的致富路”。
“拉人头分钱,这好像是传销。”我问刘奇。
“瞎说,这是一个互助平台。”他否认。
刘奇牢记组织的名字“民间互助慈善众筹”。他理解中,每人投入49800元后,介绍人可以分到一笔钱,来得越早,得的钱越多。
可他始终少算了一笔账:拉人头致富的背后,实则是在破坏社会的生产力。就像反传销人士李旭说的,“如果像这样以3倍递增的速度拉人头,人口有限,总有一天会崩盘,受害者远多于得益者”。
卧底调查的那几天里,我几乎每天都做梦,都是洗脑课上讲师的内容,这个项目如何如何赚钱。可醒来又深知这是个纯资本运作的骗局,少数人得益,多数人是“炮灰”。
第3天晚上,刘奇带一位刘姓中年男子来我房间,并介绍对方是一个C1小家长。
目的很简单,就是探我的底来了。“我觉得这个真能赚钱”,这是我和小家长聊天的主要内容。我一直掩饰心中的那份理性,把自己演绎成已被深度洗脑的传销份子。
聊得很晚,他介绍了五级三进制的传销拉人头模式,告诉我分钱的流程。
凌晨一点,C1小家长决定和我住在一个房间。对我来说,和传销小头目睡在一张床上,心里总有些别扭。不是鄙视,而是担心,一句梦话暴露了我卧底记者的身份,又担心他深夜起来搜出我的偷拍设备。
报平安的藏头短信——
每天上完课后,上厕所,是我唯一一个独处的机会,也是检查取证视频是否拍摄完成的机会。
在卧底前,我曾和后方商量,每天抽出时间发个短信、报个平安。在刘奇时刻和我在一起的情况下,我只能寻找方法报平安,一方面告诉她,我没事,我还好;另一方面告诉后方卧底进展。
卧底第三天。刘奇和C1小家长开始让我提供身份证。出安全考虑,我说留在了北京市内的出租屋内。
我知道,身份证给了他们后,他们会用来登记,复印一份到传销头目手中。C1小家长让我找人邮寄到燕郊,我曾提议说自己去拿,但被拒绝。这种毫无理由的拒绝让我感到奇怪,刘奇等人称是为了我安全考虑。
我知道,他们怕我跑了。
我只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拿出手机,给同事发了个邮寄地址,担心同事看不懂,后来我写了几句话,把每句话的开头文字连起来就是报告我现在的状态。
发短信时,刘奇就在一旁,时不时盯着我的手机看,我只能用手指遮住部分问题,掩盖我“通风报信”的行为。
发短信那天,我决定“后天出逃”。
决定出逃是必然的。因为一旦有传销人员向我问询身份证,那就意味着要缴纳49800元入会费了。
我不能交,但又要完成报道。
在28日中午写下出逃信息后,我开始“预谋”接下来两天内的卧底工作。我要了解这个传销组织身披的外衣,要见到这个传销组织的大头目,哪怕之一。
▲事情被报道后,记者收到传销者所发的短信。 手机截图
丢下行李箱逃跑——
11月28日晚,我终于见到整个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号称“民间互助慈善众筹”、“同德系统”的传销头目之一C3大家长曹兴刚。
曹兴刚描述,该小区的资金盘由他操控,每天进账十多万。他一口一个国家政策,宣称“18个月赚450万”、“玩的就是分钱游戏”。
他是贵州人,40多岁,看起来很年轻。不过他忽悠人的套路着实不浅,那天晚上,他拿出手机,打开短信记录,向在场十多位传销人员展示11月份的银行流水,“最新一笔进账168万”。
关于“民间互助慈善众筹”传销组织,他宣称是“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”的主要经营项目。
卧底结束后,我曾通过工商系统查询,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1月21日,地址在北京市朝阳区将台乡酒仙桥路甲12号四层4008室。
而该公司在2016年6月16日被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朝阳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,原因为:通过登记的住房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取得联系——这个公司的注册地并不是什么投资公司,而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办公场所。
该公司工作人员告诉我,这里一直是公司的办公地点,从没听说过“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”。
然而,刘奇他们不能离开燕郊,又怎么知道这个所谓“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”空马甲的身份呢?
12月1日7点,我第一个起来,开始收拾东西,将洗漱用品、充电宝、打火机……装入冲锋衣的口袋。看着房间里跟了我两年多的行李箱,我用一分钟时间来思考怎么处理它,想来想去,这是要逃离传销组织了,还是放弃吧。
就让它继续代替我卧底吧。
上午10点30分,我借机上厕所,从18楼楼梯迅速跑到1楼,我没敢坐电梯,担心遇到传销人员。从18楼到1楼,我用了3分钟,整个楼道都是我的脚步声。到了1楼,我满头大汗,没再回头看,迅速从小区门口打车离开。
12月13日到15日,燕郊警方和工商部门对这个传销组织进行打击,抓获传销头目9人,涉嫌传销人员近300人。
12月15日,刚好是我的生日。
那天,我没有收到生日祝福,却收到刘奇发来的辱骂短信。他还提到,“你办个多么愚蠢事,难道我们做慈善也有错吗?”
事后,我和大路在一次吃饭的过程中聊到他。
大路问我,“刘奇回家了吗?”
我摇了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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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
编辑 李骁晋 王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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